无缘社会

by kflai

张美莉

原来打算上九楼。在电梯内遇到一位长者,电梯停在六楼。我快速看了看资料,问,「你是 Mr. Ler 吗?」
他点了点头。我们表明身份,是隸属政府的志愿义工关爱乐龄大使(Silver Generation Ambassador ),特地来探访他。他有点勉为其难的让我们进到了屋内。
七十岁。独居。太太去年刚往生。两个儿子,一个在国外工作。老人看来沈默寡言。我们问一句,他答一句。对政府的津贴、乐龄的活动、再学习甚至世界社会新闻都完全没有兴趣。当我们问他,如果遇到紧急事故,他会打电话向谁求助。是孩子?还是热线 995?他竟然说,「我不知道。」言谈中,他几乎很怕麻烦到任何人。我们有留意到,他或许是孤独老人,需要 befriending 社区关怀协助。
「您说您刚从图书馆回来,都喜欢读些什么书籍?」
「我在图书馆读圣经。」
然后他询问我们是不是教徒。我的搭档是。我说我是佛教徒。一般我们的谈话都尽量避免涉及宗教。但谈起圣经,他开始打开了心房,侃侃而谈。
他谈到了上帝的恩典如何填满他空洞的心灵。谈到一路走来的艰辛。从风光的大富大贵到金融风暴时亏损了三百万。从当年月入两万到月薪一千二。从无法负担孩子的学费的亏欠,到需要动用到太太的私房钱的感谢。然后说到太太对抗子宫癌的痛苦,「她先回到天国了」。他感叹自己浪费了很多时间,「所有的物质追求都是过眼云烟。」现在,他一心只想好好读圣经。「基督教不是信仰,而是自己与上帝的关系。」谈话间,不疾不徐,从容自若。谈到太太,还是红了眼眶。对于太太的往生,他坦承自己还会触景生情。
谈话间,我就在想,多久了,他想分享这一切一切多久了,也许就是没有对象。今天,他和陌生的我们,说了那么多,其孤独之心可见一斑。他还说,有机会再见面的话,我们可以再坐下来谈谈。
后来,我那一位虔诚的信徒的搭档说,我们是神派来当他一天的天使。在他需要的时候,聆听。
信。愿他,信者得救。
三个月后,我在回家的巴士上,看到一位长者上车。我认出他来了。
我对他招招手笑笑。他有点惊讶。我了解。因为他提过,他没有什么朋友。我说,「uncle,我是建国一代的义工。到您的家探访过您。您是 Mr. Ler 吧?」他想起来了。他说,现在一星期三天在神学院上课。「人生有太多东西要学」,他说,「时间不够了。」短短的车程,他问了三次,「妳是基督教徒吗?」我说了三次,「不是。我是佛教徒。」下车时,我说,「神祝福您。」隔着车窗,老人还在挥手致意。
我最近才读了日本NHK特別节目组编写的书《无缘社会》。近四百页。一边读一边思考,两天读完。
原本过着平凡生活的人,失去了工作、断绝了亲情、脱离了社会,与外界切断了血缘、地缘、社缘等一切人际关系之后⋯
独自生活。
孤独死去。
这样的孤魂被称为「无缘佛」。
这样的情况被称为「无缘死」。这样的地方即是「无缘社会」。
书中讲述的,是日本每年近三万两千宗无缘死的冲击。当中,有无法查明身分且无人认领的死者,被称为「行旅死亡人」。也有因为种种原因而被家人或亲戚拒绝认领的遗体。
说的是高龄化的孤苦老人
说的是忽略家庭的工作狂
说的是人情味淡薄的亲情
说的是家族结构性的瓦解
说的是单身化时代的剧增
说的是从无缘到结缘社会
这些人,都像一个孤岛,慢慢地沉没了,连求救声也发不出来。
读过后,心中的苍凉无以言表。
在我的关爱乐龄大使义工服务中,的确接触到不少独自生活的孤独老人家,例如 Mr. Ler。情况还不至於到无缘死。但日本的无缘社会现象,会不会是一面镜子,照向我们的未来?
不少长者在话匣子打开后,就可以在我这个陌生人面前滔滔不绝地讲述他内心的种种,其孤独之心可见一斑。
当问起家人时,最常听到的是,「我不想麻烦別人」。客客气气的表象之下,是人与人之间的隔阂、是对人际关系的绝望。书中就特別讲述,「我不想麻烦別人」这句话的背后,象征著人与人之间薄弱的「联结」。
失去联结的社会、失去缘分的社会,就是无缘社会。
朋友说,其实上一代社会伦理和家庭的结构已经慢慢的在资讯世代的尾端里瓦解。在未来学的理论里,就曾经讨论过未来家庭伦理会在血缘世代的资源争夺中全面瓦解。人在那个时候,纯粹为了抢夺资源而活。
「未来那个时候」是什么时候?
还好。还好我们还活在相对有缘有爱的现在。也许做不到大爱。但至少是个能够同情別人、同情生命的自己。
Photo by Cristina Gottardi on Unsplas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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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谁?看似简单的问题。 世上从来不曾有人的一生開始就是完美的,但活出属于独一无二的人生路上,一定是先从认识自己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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