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Oreo Toy

by kflai

赖国芳

隽祥,隽敏:

把你们三人送到盖威特机场,这十一天的大不列颠假期终算结束。这些日子,我们乘火车,从伦敦到牛津、爱丁堡,再由约克市折返。这是你俩在八月进大学之前,最后一次家庭假期,算是告别孩提时代,进入成年的分水岭吧。

我们第一次往欧洲度假,你们分别是九岁和七岁。机票一订妥,你们就兴奋得不得了,在接下来两个月里,不停重复:阿姆士特丹,阿姆士特丹。隽敏和我一起上网做度假计划,读到河上的脚踏水车,坚持一定要体验。最终,我们在阿姆士特丹,租了一架四人水车,你们三人乘,我踏,筋疲力尽。我们到安妮的阁楼,想像一家老小如何在那几年里静静生活,躲避纳粹。我们也参观几家博物院。在梵谷画廊的太阳花画像间,你俩累得睡倒在平椅上。你们忘记了吧?你们也不会记得,睡醒后,隽祥在公园里与一群洋人小孩踢球。还有,往水车的路上,一个肮脏邋遢的白人老妇走过,口中念念有词:f*** the chinese。但是,我们都记得隽敏的Oreo Toy。那是一个小枕头,上面画了一个小丑脸,是隽敏从家里特别带去的。我们开车离开时,却丢失在荷兰的小旅馆里了。当时,我们正赶往比利时,折返得多加一个小时的车程。我们没有掉头,隽敏泪眼汪汪,哭了好一阵子。

后来,我们常到国外度假。你们渐渐长大,不再那么兴奋,有时还闹别扭;两个大人,面临中年危机,全家度假的次数便渐少。两年多前到南非后,隽祥开始服兵役,一家四口再没有一起出国。这几年,因为工作的关系,我单独出国的次数反而大大增加。有一次,途经阿姆士特丹,安排半天转机时间,到画廊排长队,买十几欧元的票,只为想看蓝布朗的《夜巡》。我站在漆黑的大画布前感叹:这群粗俗的富人,雇了大师把自己画上,完工后却对打破俗套的人物排列大加非议。如今,他们的肖像挂在艺术殿堂里,永垂不朽,真是荒谬。一转头,我却被另一张小画吸引住了。那边厢,耶利米手撑头,正苦苦寻思:如何警告不肖的以色列,天谴即将降临?忧愁寂寞的先知呀。我不觉热泪盈眶。

这一次,在伦敦国家画廊,你们看到了蓝布朗的两张自画像么?第一张,他大约四十岁,自信满满;第二张,他六十多岁,潦倒了好些年,眼神落寞,再过几年,他便死去。有时,我在唐人街吃过中饭,回办公室前,会到这里来看看两位好友。隔壁,在国家肖像馆里,有贝克汉长达六小时的睡觉录影。在大英博物馆,除了图腾卡门的木乃伊,你们可有去凭吊巴特农神殿的浮雕?那些断壁残垣,另有部分流散在罗浮宫,希腊人魂牵梦系,一直想把国宝从掠夺者手中取回。希腊人的诉求,英国人的雄辩,都展示在这里,令人想起法国枫丹白露宫,中国人关于圆明园文物的留言。博物馆附近是大英图书馆,对面有一家小书店,卖便宜有趣的旧书。转角不远,有一家专卖同性恋书籍刊物。走过去是罗素公园,誉满全球的伦敦大学在近邻。不远之处的博物馆里,罗塞塔石碑,解读古文字智慧的钥匙,昂然伫立,与其相互辉映。

唉,做父亲的,免不了唠唠叨叨。其实,我只是恨不得把半生所悟,倾囊相授,为你们省下一些冤枉路。

但是,你们的来路不同,自然也会自己选择去向。在牛津,导游说:魔戒的作者是牛津教授,你们的眼神顿时闪烁点点光芒。他继续说:在一个在冬夜里,CS Lewis批改考卷后推门而出,抬头看见这墙上半人半羊的石雕,雪花纷飞,那盏路灯乍明乍暗,他灵感浮现,写出纳尼亚的故事。这些典故,我的感受远不如你们深,因为,这些书,我小时都没读过。然而,当导游说豆豆先生是牛津电机系毕业生,我们却同时笑了起来。至少,有些文化符号,还是跨时代的。

在牛津,朋友请吃胀饱人甜死人的英国传统下午茶;在爱丁堡,我们试内脏杂碎;在约克市,意外吃到超大印度烧饼。我们游大教堂,逛大古堡,在伦敦看舞台剧,在爱丁堡看苏格兰人搬演数百年前的战役,并取笑英格兰人。我们见识了很多,也错过了不少。但是,我最欣慰的,是一家人融洽交流的时光。我们住只有一个洗浴间的假期屋,在餐厅吃晚饭,听你们说兵营学校里的人和事。我很开心。

你们长大了,有自己的喜和憎。隽敏不想与游客挤白金汉宫,选在约克市夕照里听洋佬鬼故事。隽祥独自回去St Pancras,找到那三架钢琴,弹了一刻钟的琴,并用社交媒体与朋友分享(记得,是Instagram,不是Facebook呵)。我乘欧洲之星往返伦敦巴黎多回,为何没注意到那三架钢琴?(因为,我每次抵达,只想避开人潮快快为Oyster卡增值)。他用手中的英镑,买了一本在新加坡买不到的书。感谢你们的母亲,你们没有变成香港作者陶杰笔下,“只会扫名牌的蠢货”。

这一次,我不禁问隽敏:“假如当年我们掉头回去取那Oreo Toy,你今天会不会更快乐?” 一个小时算什么呢?只不过少看一个景点,到头来谁还会在乎?隽敏只是淡淡的说:“我不知道。虽然当时我很伤心”。唉,做父母的,总有千般万般的错。但是,谢天谢地,孩子们 grow up alright。

送完你们上机,我到巴黎料理一些事情。这次,在St Pancras,我注意到两架钢琴。一架,有一个亚洲老者正在弹奏。他的西装很累赘,像多出来层层的皮,演奏的曲调却很优美。还有一架在哪里?下次我一定要寻着。

隔天,我从巴黎飞曼谷。下机后读到新闻:马航客机在乌克兰上空遭击落。我乘坐的泰航客机,在事发一个小时后也飞越同样航线。世事难测呀。当时,我在机上,正在重温《教父》电影。假如,我也在那架客机上,电光火石一霎那,灰飞烟灭之前,我会想到什么呢?希望是如下:妻子颈间的体香、儿子在St Pancras、女儿的Oreo Toy。

Daddy
2014年7月20日


抱Oreo的女孩李富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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